炼狱(转载)
周履锵
我自从接受托洛茨基主义,投身革命,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(SY)组织,对于被捕入狱,是有思想准备的。我一生被国民党和共产党逮捕三次,坐牢和变相坐牢长达三十五年,从二十五岁到六十岁,都是在狱中渡过的,受的苦难不少,但对革命无所作为。
第一次被捕
1949年4月26日,我被国民党逮捕,罪名是“共产党嫌疑。”那次是国民党对上海大学生的大逮捕。当时我是上海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。
1947年秋,我考入上海师范专科学校。那是一所由教育家董任坚为校长的战后初创学校,目标是培养中学教师。董校长聘请上海各校的名教授来兼任系主任和教授,孙大雨是外语系主任,陈仁炳是社会系主任,施蛰存、戴望舒是中文系教授,学校虽是初创,但师资是一流的。当年国民党统治下的师范学校,是全公费的,吃饭也免费。学生大都是贫寒子弟,思想倾向比较进步,有中共或倾向中共的学生,有托派一个SY支部;也有少数反动学生,大家视他们为国民党的狗腿子,背地里破坏学运,向反动派告密。在对待反对国民党的学运时,托派和中共同学的行动是一致的。托派SY支部的周履锵、周仪、伍恭圣都是温州人,当时温籍学生有十多人,我们的活动主要在同学中,向他们介绍《青年与妇女》、《求真》等托派刊物。
学生自治会(解放后改称学生会,似乎共产党对“自治”二字犯忌)由进步学生掌握,实际上受中共地下党的学联领导。除了校内活动,包括出刊物等外,还组织同学参加学联领导的学运,参加在交大举行的晚会,参加“反饥饿、反内战、反迫害”的游行。我也是学生自治会的成员,我负责宣传,主编《师专新闻》,姚雪琴(亲中共学生)和钱慧初负责与学联联系。
1949年解放军渡江后南京解放,到了4月,上海已成孤岛。国民党疯狂地捕人杀人,1949年4月25日午夜后(即26日凌晨),国民党在上海全市大肆逮捕进步学生。军警包围学校,师专全体学生从睡梦中被强迫集中到礼堂,一个戴面具的人(校内特务学生,不发声)持黑名单指认,凡认定的,让军警押走,一共抓了15 人,其中托派有我、周仪和同情者钱慧初三人。我们被捕的人先被押在附近的看守所,下午三、四点钟,又把我们押上囚车,在市区鸣著警笛呼啸西去,在达人中学(现在是建国西路的上海市监察局)门口停下,进去后已有数百名学生,以交大、复旦的学生人数最多。达人中学沿马路楼房是教室,院子内是一个很大的天井,往北的一幢楼房都是小房间。后来我们知道,达人中学原址是法租界巡捕房之一,小房间就是当年的小牢房。当天被捕的学生都没有带衣被,入晚,拉来一卡车军用被子,一人一条。起初要将男女学生分开关押,交大学生怕女生吃亏,提出抗议,结果以学校为单位关押在沿马路的教室,大家睡地铺,一条被子当垫,二人合盖一条被子,我和黎国华合睡,钱慧初和王佩清合睡。
当天被捕的约有三百多人。真正的中共份子或学运中的骨干不多,大部分是参加学运的群众。可能是共产党事先得到消息,通知重要成员离校了。交大被捕学生中的陈唐尧是我在哲学班认识的,是托派的同情者。其他学校的学生没有我认识的托派成员。
这次被捕的人都没有受到刑审逼供,5月23日(我记得是21日?)起允许保释,我和另三位师专同学由我的叔父保释出狱。大约放了三分之一以上。其余的被转押到虹口中州路上海商学院。上海苏州河以南25日解放,全市27日解放,当天看押的看守逃跑了,所有的人都出狱。这次四·二六被捕的三百多人一个也没有被杀害。但后来得知,黑名单上当晚没有被捕的人事后在校外被捕,有些人被秘密杀害了。交大的烈士穆汉祥、史霄雯就是两例。至于为什么没有被害,大家也不知原因。
1996年5月25日上海新民晚报发表一篇《黎明前的斗争》,作者严祖礽。文章谈的就是“1949年四·二六事件”。文章披露,当时地下党进行营救,交大党总支成立“营救被捕同学党组”,派38级支部书记徐光裕负责营救工作,找到名报人严独鹤,请他联络一批被捕同学家长,他们向市府提出释放无辜被捕学生的要求,并设法冲破新闻封锁,把被捕人员三百五十二人的名单在大公报发表,使反动派当局十分被动。在社会各界舆论压力下,伪市政府不得不从5月23日起陆续取保释放学生。读了此文,才知四·二六事件被捕学生没有人被杀害,是地下党营救,巧妙地与敌人斗智斗勇取得的胜利。新民晚报文章只说是交大成立“营救被捕同学党组”进行营救,但我想此决非交大总支部的自行行动,背后一定还有中共地下党市委的领导。
第二次被捕
1949年11月×日(日期忘记了,相关的人也都记不清,我记得是10月×日),我被共产党逮捕,罪名是托派。这次被逮捕的经过,我在《关于江浙临委及其被破坏》短文中已有敍述,不再重复了。
这次共产党的目的是取缔托派的活动,逮捕了钱川、丁毅、刘毅、王国龙、赵养性、沈云芳、胡振东,我本不是逮捕的对象,我当天到沈云芳家被守候的人逮住的。当时被警告不许再活动,除钱川、赵养性关了十多天,其余的人第二天都释放了。
这次逮捕我的姓名不是黑名单上的,且只关了一天,所以我一直不把此作为一次被捕。
1952年12月22日全国大肃托时我被捕了,1954年宣判。我的判决书上写上:“1949年11月被我公安机关逮捕教育释放后,仍不悔改,……”这样就判定我不是“初犯”了,而是再犯了,当局认定我被逮捕过,我自己再不承认,岂不有些“不识抬举”了。所以把此算做一次逮捕,也成为我的第二次的被捕。
第三次被捕
1952年12月22日全国大肃托,一网打尽。我在福建海澄被捕,同时被捕的有周仁生、王禹石、赵养性、赵青音,还有几个同情者。1954年底宣判,周仁生无期徒刑,王禹石十五年,赵养性八年,周履锵七年,赵青音五年。
1955年我和赵养性被押到内蒙古集宁劳改,修筑集二铁路路基。所在的劳改队是内蒙古劳改局第十四管教支队,对外名称是第二筑路工程队。开始我和赵养性同在第五大队,但分属二个中队。这年年底调到包头修包白铁路,赵养性所在的中队留在集宁,从此分散不知下落了,我成为孤单的一人,三十多年竟没有和一个托派朋友在一起,全凭信念支撑著原有的思想。1956年调去修包兰铁路,从包头一直往西。筑路犯人干的路基土石方工程是最苦最重的体力活,我从来没有从事体力劳动,但身体尚好,托派虽然大都是知识份子,但历来信念上重视体力劳动,不断号召成员到工厂去,所以我在观念上并不轻视劳动,只不过要过第一关。经过几个月的咬牙苦练,终于过了这一关。从1955年到1957年二年多时间大都从事体力劳动。施工要掌握工程规格品质,干部文化水准很低,于是在犯人中找文化较高的人做这项工作,我被选中了。于是成了犯人中的“技术人员”,也就是被 “废物利用”了,全天可以有一小部分时间从事非重体力劳动。
1957年冬,在我所在的劳改支队近万名犯人中挑选了三四十名犯人,其中有工程技术人员、医师、技工。被告知调到一个劳改农场。坐了三天的火车,到了内蒙古东部呼伦贝尔盟扎赉特旗保安沼劳改农场。那是一个大型待开发的农场,占地三十多万亩,宜垦地二十万亩。农场有一个犯人技术室,我被分配到该室水利组,组内有一位犯人是水利老工程师,我作为他的助手,边学边干。直到我七年刑期期满,孤独一人,没有一个托派朋友在一起。后来知道,1956年分散在各地的托派犯人集中到上海,组织到各地参观,有些人提前释放。可我对此一概不知,似乎我是被遗忘了。
1959年10月1日,十年大庆,颁布了特赦令,之前还颁布了刑满释放人员安置条例,释放后不许回大城市。有一天管教干部找我谈话,对我说:“根据你的条件,可以特赦,但你的刑期快到了,准备把名额留给其他人了。”还问我释放后有什么打算,我说要求回家。他说:你家在上海,大城市的释放人员不能回去,只能留场就业,但可把家属接来,也可以请假回家探亲。
到1959年12月月22日,我到期释放,整整七年,一天也不少。释放后不许回家,被强迫留在劳改农场就业。正式身份叫做劳动改造释放留场就业人员,其实是变劳改分子为管制分子,当地人叫做“二劳改”。生活、学习(实为受训)、劳动和劳改犯人没有区别。只不过每月有十八元至二十多元的工资。就业人员发牢骚说:“劳改是有期的,就业是无期的,是变‘有期’为‘无期’了。”
从此,我从“劳改犯”变为“二劳改”,变“有期”为“无期”。我就这样又“就业”了二十八年,前后加起来,共计三十五年。也即我从二十四、五岁一直到六十岁退休,处于被关押或变相管制的状态下,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虚度了。与外界隔绝,没有一个托派老朋友,世界的讯息都不知晓,唯有信念支撑著,毫无“悔改”之意。后来从中苏的争论中,读到苏共指责中共是托洛茨基主义者,中共反讥苏共是托洛茨基主义者,从这可笑的对骂中,推度托派的“幽灵”仍然存在,内心得到欣慰。
我的这次坐牢、劳改、变相劳改的时间很长,半辈子的辛酸,非我笨拙的笔所能写出来的。拟试在以后另文再写。
2010年12月